晚上睡觉的时候,老那把一张银行卡放到沈琳面前,说和沈志成换了车,回来了三十万。老那给的动作很轻巧,带了点歉疚,又带了点悲壮。
老那跟她商量未来。陆总拖欠的三十万击溃了他继续做工作室的心,而且李晓悦已经在开始投简历找工作了。虽然她说这边有活儿她可以兼着干,可时间上怎么可能配合得好?她既上了班,自然是要以正经工作为主。没有李晓悦做伴,老那的底气更加不足,他不想再折腾了。
接下来他打算试一试开滴滴,他已经提交申请了,就等通过了以后去面试。他是辆油车,平均每公里6毛左右,成本高。夜间不堵车,跑夜间单性比高一点。但他是新手,拿不到夜间服务卡。必须注册一年以上的,还要完成1000单,投诉率不能高于百分之一,才能跑夜单。所以他先跑白天,每天把女儿送到学校之后,他就开始接单。跑一天,把女儿接回家后,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去跑。十一点之后就不让跑了,他就收工。
他唠叨着,样样细节都考虑周到,看上去竟是谋划许久了。失业以来,老那的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水下去。找不到工作的彷徨,给工作室找业务的焦灼,沈琳报月嫂培训班,沈琳离家一个月当月嫂……每一件事都像一把大铁锤一样轮在他头上,要把他前半生滋润的油水榨出来。他一月比一月瘦,不只是体重减轻,还失了水分,像被遗忘在角落的苹果逐渐抽巴。沈琳看着丈夫两鬓增多的白发,即使不笑,眼角的鱼尾纹都放射出细长的一簇,心里充满了想哭的欲望,却笑着应和着他的话。丈夫打起精神去干从前避之不及的蓝领的活儿,这是事情坏到了极点,也是好的开始。
老那见沈琳神情恍惚,明显心不在焉,停下话头,看着她。她只比自己小两岁,这阵子卖卤货也是忙忙碌碌,但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像迅速老下去的自己。不当月嫂后她的睡眠和饮食都正常了,擦脸油从LA MER换成了一瓶一百块钱的欧珀莱,皮肤仍然饱满有光泽。女人如水,水是世界上最柔韧而又最强大的。她是他的妻子,他的战友,他的导师,他的精神支柱。是她在雨中不屈的身姿消解了他与世界的僵持,彻底粉碎了他的虚荣心。他应该郑重地再次道歉,为从前吼过的那句“你吃我的喝我的”。但他只是轻轻揽她入怀,她是强大的,能包容他曾有的卑劣。他的感激,她该能领会,不必再多言。
沈琳说:“老公,不要怕。我们俩在一起,困难总是能度过的。”
老那说:“老婆,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这天,李晓悦请夫妻俩吃饭,为自己惹出来的事端道歉,也让他们代她向那隽母亲道歉,老人一直视她为准儿媳妇。老那其实根本不怪她,那隽和她这些年分分合合,进一步结婚,退一步分手,都很正常。只是为什么那个人是沈磊?
李晓悦道:“我根本没和沈磊发生任何事,我现在也没有和他在一起。”
沈琳道:“那你喜欢他吗?”
李晓悦沉默了。
老那生气道:“所以我弟弟根本没有冤枉你。”
李晓悦道:“哥,你看,我喜欢沈磊,并不代表沈磊必然喜欢我。那隽说得好像我们俩已经勾搭成奸了似的,这不是冤枉是什么?”
沈琳道:“我弟弟喜欢你。”
李晓悦睫毛抖了一下,垂下眼神,掩饰着自己的惊喜。她的直觉告诉她沈磊喜欢她,但从他亲姐口中说出,简直比他自己说还要动听,有他人背书,这份喜欢更具分量。
“你们俩都三十多了,都互相有意思,就赶紧表白吧,等什么?”
李晓悦羞涩道:“他也没联系我呀。”
沈琳思索着:“可能他想找好了工作和住的地方,安顿好自己再和你说。你要知道,他第一次婚姻就是因为经济能力差失败的,这多少给他留下了阴影。”沈磊现在浑身上下只剩几千块钱,住在青旅,还没找到工作,这样的境况,如何张得开口求爱?
李晓悦怅然道:“我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钱,我要是在乎,也不会和那隽分手了。”沈磊的脾气可能会比那隽难搞,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也许自讨苦吃。
老那敲敲桌子:“小叔子媳妇儿变成了弟媳妇儿,沈琳你以后还见不见我弟弟了?”
沈琳道:“不见我也无所谓。”
老那瞪着沈琳,沈琳反瞪了回去。老那换了话题,问李晓悦找工作的情况。李晓悦投了好几个月简历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这是第一次,他们俩在李晓悦脸上看到为工作发愁的表情。二十多岁时投简历,总有三五份工作可挑。现在她过三十一岁了,发现原来并不是遍地都是工作。那些公司不知道为什么,暗中约好了,特地跳过她的简历。
沈琳惊恐道:“难道职场死线又提前了吗?”
她略一思索又道:“以我曾经干过多年人力岗位的经验,我觉得是因为你大龄未婚未育。”
李晓悦讥讽道:“我已婚已育,就好找工作了吗?已婚已育的三十多岁女人,在大家眼里就是职场废柴预备役。”
沈琳承认她说得有一定道理。
老那问:“那你都这样了,还坚持找不加班的工作吗?”
李晓悦道:“鲁迅说过,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我不会当这样的奴隶。”
李晓悦一说到加班这种话题,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所有狠心的资本家们揪出来打一顿。话有点冲,饭桌上一时沉默。沈琳想,这帮年轻人,动不动就提鲁迅,可鲁迅并不能为她们对社会的愤懑背书,鲁迅自己也是倚仗了白花花的银元,才敢提着矛刺,横眉冷对千夫指。空有满腹倔强,没有挣钱的双翼,如何能够翱翔在自由的天际?
半晌沈琳道:“晓悦,你和我弟弟都是一类人,活在个人的小世界里,对现实鄙夷不屑。有些话不好听,但我还想说,不要一直任性下去,要未雨绸缪。看看我们俩,就是前车之鉴。对社会,该低头的就得低头,否则未来你会过得狼狈不堪。鲁迅还说过,娜拉出走之后怎样?没钱,又怎么可能有自由?”
李晓悦笑容愤恨,沈琳知道这不是冲自己:“难道要像那隽那样加班到死才对?”
沈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职场压榨员工到了这么残酷的程度。但如果时光倒转,三十四岁那年我绝对不会辞职,不会生二胎,也不会拒绝加班。晓悦,你想象的去蛋糕店当服务员、当月嫂,这样的出路,并没有,我都试过了。如果在失业和无止境的加班两者中选择,我选择后者。因为事实上别无选择,毕竟人不能靠光合作用活着。”
沈琳知道自己像个讨人嫌的大妈,可是,沈磊无欲无求,李晓悦散漫,两人在一起,是无比的合拍,还是下坠得更快呢?难道要双双归隐终南山,当一对餐夜风饮朝露、枕松涛眠孤月的神仙眷侣吗?她尽量把话说得慢,诚恳,尽量把和老那这一年多来的惨痛,能让李晓悦悉数感知。
李晓悦说:“你看,我只是想要一份工作,交得起一个单间的房租,吃得起普通水准的三餐,看得起周末的电影,买得起商场大减价的衣服,偶尔去旅游坐得起高铁二等座,住得起青旅。买不买房生不生孩子都可以不考虑,为什么就这么难呢?为什么这个世界非要逼人成功,去打破脑袋争抢呢?少一点、慢一点不行吗?我想长跑,慢慢跑,为什么非得逼着我百米冲刺呢?”这回她不再愤恨了,是困惑。
夫妻无言,为什么突然世间就没有了中间状态,要么干待着,要么直接干到死?这个问题他们也回答不了。
吃完饭,李晓悦叫车,老那让她打他的车。李晓悦很意外,却又高兴:“恭喜你找到了自由职业。”
老那苦笑道:“这算什么职业?先解燃眉之急罢了。”
老那把李晓悦送到她租的地方,下车时李晓悦说:“替我跟那隽说声对不起吧。”
她现在对他只剩内疚,那也足够痛的了。
这天是周末,老那带着母亲来看弟弟的新家。其实是担心他,身体不好又失恋,一般人怎么能顶得住这样的打击?母亲忧心得睡不着。
二百平米的大平层里,该有的家具家电都有了,所以并不显得空****。那隽神色如常,并没有特地消瘦下去,母子放心不少。三人在客厅又长又厚实的牛皮沙发上坐下,一坐下,便深深地陷进去,母亲吓了一跳。她不习惯太软的沙发。那隽说这是李晓悦挑的款,她个懒蛋,能躺着绝不坐着。他劝母亲放松,就是要陷进去才舒服。母亲还是坐到了边儿上,两腿小心翼翼地悬着。这就是老一辈儿的人,她们永远学不会放松。
那隽看着母亲由于帮着沈琳在厨房洗煮切炒而变得益发粗糙干裂的手,想起和李晓悦恩爱时脑子里想都没想过她,心里愧疚。人只有在落单的时候,才会记起亲情的可贵。他要她住下,好好享受一下豪宅。母亲说算了,你哥家根本离不开我,不然叫你爸来住吧。那隽忙说打住,我可不想在屋里闻我爸的烟味儿。兄弟俩的父亲嫌在北京抽烟处处受人管,根本不想来。
那隽问起老那最近的生计,老那告诉他正在开滴滴,开了一周,净挣一千。那隽心中有种“果然被我猜到”的惊恐和自得,全中国失业的中年男子首选的活计,第一是送外卖,第二就是开滴滴。滴滴美团是什么垃圾回收站不成?
“滴滴司机都淤啦,所以你根本挣不到钱。外卖员据说竞争也白热化了,每单的派送费降了又降。这就是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一窝蜂,扎堆,永远不敢另辟蹊径。”
老那不耐烦,弟弟又开始喷爹味了,可见他病彻底好了。老那难道不犯愁吗?从早转悠到晚,他愣是接不到单。他是新人啊,记录一片空白,当然难。
老那打断:“你倒说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蹊径留给四十多岁的男人?”
那隽道:“那得你自己想啊,反正我总能找到办法。”
老那冷笑一声,道:“话别说得太早,等你四十岁的时候再看。”
那隽不以为然,四十岁他也没在怕的。他永远做好十年以后的规划,人生每一环紧紧相扣,每一分钟都不会浪费。
老那道:“让咱妈给你厨房开个光,做顿饭吧。”
那隽道:“今天不行,我一会儿要去相亲。”
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他和母亲开了六十公里来看他,居然连顿饭都不想和他们吃:“你还是人吗?你刚失恋。”
那隽耸耸肩,法律规定刚失恋的人不可以相亲吗?何况,从一段感情中走出来最好的方式是得到另一段感情。看看沈磊,修行了一年,可修行出个屁来?李晓悦媚眼一抛,分分钟治好了他爱情失败的伤,收拾好行李滚下终南山,一头扎进俗世。
那隽已经在李晓悦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以后这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了。他是相亲网站的VIP中P,有的是大把大把的女人供他挑。这个不行就再换一个呗,就像解决程序BUG一样,迟早有一天BUG是会被解决。
哥哥和母亲走了,那隽走进衣帽间,开始打扮自己。他打开衣柜挑衣服,挑来挑去,总搭配不到点子上。这不能怪他,衣服都是李晓悦帮他挑选的,从前他怎么搭配都是李晓悦告诉他的。他一时茫然,站在原地发呆。衣柜的样式也是她定的,事实上这屋子里李晓悦的影子无处不在。他曾经多么宠她,特地叮嘱她,可以打一个长长的大立柜,专门用来挂她的那些汉服。此刻大立柜就在衣帽间一角,白白地浪费。那么高,用来挂什么都不合适。她曾经有过当这个豪宅女主人的机会,可惜她自己放过了。看着吧,他要马上结交一个优雅美丽的精英女友,来让她后悔。
那隽咬着牙,抵抗着由于记忆突然翻涌而带出的空虚和疼痛。太过痛苦,以至于那症状像惊恐症复发:汗一层层冒出来,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分手以后他一直没有去反刍伤痛,他的精神胜利了,可是身体不听话,现在它开始报复了。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听话,以后怎生想个法子惩罚一下它才好……
那隽身子往下溜,靠在衣柜,大口大口喘着气。十五分钟后痛苦渐渐退潮,他慢慢站起来,又恢复了平静。他照照镜子,看不出半点异样,他满意地笑了。
老那出了那隽小区时接了一单,乘客正好要去燕郊。老那心中喜悦满满,为这一趟没白跑。下一秒钟又嘲笑自己,四十多岁的男人,居然会为了一百多块钱情绪跟着起伏。回到小区楼下,刚停好车,老那手机短信响了。母亲见他摆弄半天手机后,坐在驾驶座上有点困惑。
“又怎么了?”母亲着急地追问。这些日子总没好消息,她吓怕了。
“刚刚我的公司账户里进了三十万,陆总老婆给的。”
老那给陆总老婆打电话,她在电话里一再道歉,为陆总曾经拖欠合同款。老那反倒过意不去,说你要处理的事情那么多,这个不着急。她说都处理完了,老陆生前欠的每一分钱她都还清了。因为她把北京的房卖了,还完欠账后,就会带着孩子回到湖北老家生活。
回家老那和沈琳一说,两口子和婆婆不胜唏嘘。沈琳算账,现在他们有八十万存款,卖卤货和老那开滴滴的收入足以维持日常生活,好像可以稍微松口气了。所以她有个想法,市场卖久久鸭的人回老家了,店面转让,她想把它盘下来,有个固定的店面,生意就更像样了。再畅想下去,她也许可以雇个帮手,产量再多一点,品种再丰富一点,不止卤货,糟货也可以试一试。不单店面卖,也可给周边餐馆供货以及网上销售。胆子再大一点,甚至可以去注册个品牌,老干妈、周黑鸭、久久鸭、绝味等,都是从街边的个体户干起的,她又有什么不可以?毕竟只有四十来岁,人生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奋斗。
老那听着老婆的构想,只觉得万般佩服,前阵子被打击的经营工作室的信心又一点一点被点燃。说来惭愧,他号称营销从业人员,其实从来没有帮老婆包装策划过她的卤货。从前他也带她做的卤货给姜山等同事吃过,大家赞不绝口,但自己从未上心想过,这也可以是一条生财之道。
老那说:“我支持你,想干就干。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不要累着自己。”
沈磊在青旅住了一个多月,工作迟迟没有找到。不是没人约面试,不过那些工作都不理想。也不是薪水低,是工作强度太大了。在一家咨询公司上班的同学曾把他的简历引荐给公司人力,面试结果很理想,马上就能入职。临去之前沈磊又犹豫了,他在朋友圈经常看到同学加班,早九晚十,周末也经常加班,他接受不了这样的工作节奏。这天他和同学约着喝咖啡,同学知道他的想法后笑他不切实际,你不想加班,就基本找不到高薪的工作。
“我可以接受普通薪资啊,只是不想那么累。”
同学哈哈两声:“据我所知,普通薪资的工作,加班也极为普遍,现在许多公司都在推行大小周。”
沈磊不解问道:“什么叫大小周?”
“指这个星期只休一天,下个星期休两天,如此循环。我感觉周末双休快要在职场成为历史了。”
沈磊目瞪口呆:“这不是严重违反劳动法吗?”
同尝耸耸肩,一脸认命的潇洒,接着换了个话题,吞吞吐吐地:“告诉你个事,我刚才在谢美蓝同学的朋友圈看到了,谢美蓝再婚了,在国贸大酒店举行婚礼。据说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婚纱都遮不住肚子呢。”
沈磊说:“哦。”他一时不知说什么,要说心中一点儿没起波澜,不可能,但也没有多大的不快。谢美蓝当然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以他的视角,谢美蓝背信弃义;以谢美蓝的视角,她可是拨乱反正弃暗投明,这有什么可说的呢?沈磊看着同学的神情,知道对方说这话的目的,是为了看到他失措的表情。同学是好人,为自己介绍工作,但不妨碍他无意识地散发恶意。就是这些微妙的时刻让人们畏惧人世间。
回到青旅,沈磊在客厅与同住在这里的旅客下棋,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澳洲男人,已经去过全球三十个国家了,理想是在每个去过的国家的首都都生活一阵子。没钱了他就回国挣钱,在各国旅游的时候也会想一些办法挣钱,比如当兼职英语老师。
下棋沈磊输了。输这个词之前他不怕的,此刻却有点沮丧。两人聊着天,沈磊问:“你准备旅游到什么时候?”
对方道:“我也不知道,目前不想停下来。”
沈磊问:“你父母不干涉吗?”
对方道:“我父母现在正开着一辆三手的房车在尼加拉瓜旅游。”
沈磊哦了一声。他返京一个月,父母三天一个电话,问他找到工作没有,目前生活得怎么样,缺不缺钱?缺钱就直说,想回老家也别觉得不好意思。说得他无比烦躁。
沈磊问澳洲男人:“你说人为什么活着呢?”
他道:“我不知道别人,我是为了体验而活着。”
沈磊怅然,他也想秉承这样的理念活着,事实上也无任何人能干涉得了他,问题是他不够纯粹,也纯粹不起来。比如说他身上就剩三千块钱了,不去工作怎么办?难道真的让父母寄钱来?又或者去打短工?青旅旁边的餐馆就在招服务员,真的去么?这不是疯了么……也许他不懂什么叫“活着”。
正思绪纷繁之际,手机亮了,是李晓悦发来微信。沈磊一阵惊喜,又有点迟疑。
李晓悦问:“你在哪里?”
沈磊答:“我在朝阳区一家青旅。”
李晓悦打来微信电话,沈磊接了。看着视频里彼此的脸,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傻笑。一会儿李晓悦说:“明天上午我要和汉服社的姐妹们去大观园,你来么?”
沈磊道:“一百零八将聚齐了么?”
李晓悦开怀大笑:“终于齐了,不容易啊,这个要加班,那个要出差的。所以明天将是空前绝后的盛况,电视台都要来拍呢。”
沈磊道:“我必须去见证。”
李晓悦笑得很甜蜜:“明天上午十点,大观园见。”
沈磊的沮丧一扫而空。是的,他身上只剩三千块钱了,目前正失业。但是,管他呢。
老那今天生意很差,其实他每天的生意都很差。看上去,开滴滴不是什么好的出路,连搪塞一下生活都搪塞不过去。他早早收工,去市场找沈琳。沈琳已经把那个十平米的店铺租下来了,正在请沈志成的人给装修。天色暗了下来,市场的人渐少,灯亮了起来。她忙忙碌碌地指挥着工人该怎么弄,干劲儿十足。老那佩服她,又羡慕。他当个蓝领是被迫的,学不来老婆发自内心对这种命运的接纳。
此时手机来电,是个陌生电话。老那按掉,它又不屈不挠地打来。老那只好接了,那头说:“老那,我是睿智。”
老那惊得手机差点掉了,他看着手机,不敢置信。
那头喂喂叫着:“这是我新手机号,我加你微信,你通过一下。”
沈琳注意到他的异样,随口说:“谁呀?”
老那说:“王睿智。”
沈琳也惊了。老那定了定神,通过王睿智的微信好友申请。王睿智立刻打来视频电话,那头他还是秃头模样,不过隐约可见头皮一层青青的发茬。
老那说:“觉空师傅。”
王睿智说:“什么觉空,我睿智啊。”
老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只好含糊道:“哥,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王睿智道:“我还俗啦,现在在上海,你看。”
他把手机摄像头一换,镜头里是一间餐厅,窗外高楼林立,如琼楼玉宇,灯火璀璨,霓虹闪烁。
王睿智道:“这里是金茂酒店顶楼的餐厅,我和小美待会儿在这里和投资人吃饭。”
小美?就是他的女朋友许意美?这么公开地出入,不怕秦玲玲发现吗?
老那非常诧异。
王睿智说,这一年多来,他在庙里修行,本来已决定把所有事情放下了,因为他把所爱的人余生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清清楚楚。结果秦玲玲这个贱人搞乱了他所有计划,把他留给父母和儿子的钱全部倒腾到她娘家去了。王睿智父母过得穷困潦倒,半个月前他父亲脑溢血死了,他母亲给他打电话,但因为他手机停机了,她联系不上他。秦玲玲这个狠毒的女人,明明知道他在哪个庙,也不说来通知一声。母亲给远亲王会计打电话,王会计找到许意美,许意美来庙里找他,他才知道这么多变故。他决心还俗,出山,回来以后才发现公司快被秦氏兄妹搞垮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幸福不在佛经里,在尘世里。当下即永恒,父母子女过得好,你爱的人自在了,你方得永恒。知道这个想法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它简直——”
王睿智激动地挥舞着双臂,最终在镜头里定格成紧握的拳头:“简直让我重生了。现在我想通了,我要和秦玲玲打离婚官司,把属于我的东西夺回来,从头创业。老兵不死,并且没有凋零!”
他又重生了,他几世为人,到底哪一世才是真的?老那哑然。
王睿智道:“老那,来上海和我一起创业吧。这边有几个投资人对我非常感兴趣。小美和她哥前期也做了不少工作,基础很好——”
老那气不打一处来,打断他:“你这个小美,莫名其妙让我垫了一百万货款,什么时候还?”
镜头那边探出一张女人的面孔,比秦玲玲年轻和美丽,一脸笑盈盈的歉意,声音带着叫男人无法拒绝的娇柔:“伟哥,我是许意美啊。不好意思,前段时间我哥北京的公司有些事情没处理好。你放心,这一百万我肯定会给的。睿智一直在念叨你,说创业必须带着你。有你在,他非常踏实。来吧,来上海,我们一起。”
镜头里又换成王睿智的脸:“老那,来吧,我在上海等你。一百万算什么?”
老那生气:“不算什么,你倒是给啊?你给完我,我就去上海。”
王睿智不满道:“这么多年,我亏待过你没有?”
老那语塞,的确没有。
王睿智瞪眼:“所以你来嘛。融到了钱,一百万分分钟给你,现在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笔钱嘛。”
王总又能去哪里融资?新闻里说了,这两年创业环境非常不好,北上广这三个创业公司聚集的地区,创业公司的关闭数量也最多。哪个冤大头会给已经47的王总投资呢?可他言之凿凿,也不像是空穴来风。去不去上海呢?
晚上,夫妻商量此事。老那说不去一定拿不到钱,去了说不定能拿回来钱。他之前暗暗地有个计划,打算明年努力在天津买个房,让女儿落户,将来好在那里高考。王睿智的钱如果还回来,他们手里的存款就够天津的房首付了。至于北京的房,京沪恒久远,一套永流传,留给孩子们。最后夫妻决定,去一趟,探探虚实,也没有什么损失。
第二天早上,沈琳开车先把女儿送到学校,然后送老那去坐高铁。起得早,一上车卓越躺在放平的副座上,戴上眼罩,很快就睡着了。一路沈琳不时看呼呼大睡的女儿一眼,那卓越一点也不卓越,文理双不修,干啥啥不行,干饭第一名,身无长技,快乐而肤浅。那也是她最爱的女儿。不卓越就不卓越吧。
开着开着,车突然抖了一下,沈琳咦了一声。老那心悬了起来,这车开了八万公里了,雨刷的胶条发涩,左轮偶尔有异响,发动机偶尔也运转得不够顺畅,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沈琳平时不开这车,还没习惯。老那盼着车不再出现任何异样,否则老婆就会怪他是个冤大头,被沈志成诓了。
沈琳屏息等待,还好,车继续往前飞奔,一切如常。老那松了口气,这车是有小毛病,但并不影响使用。就像中年人一样,身体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不妨碍往前奔跑。
送完女儿,沈琳送老那去坐地铁。早上堵,地铁更有保障。车开到地铁附近,沈琳本来让老那下车走到地铁边上就好,却不知怎么的绕了道。
老那不解,道:“我走过去就好。”
沈琳开着车,含笑道:“我送你走到地铁,反正时间还早,我回去也没什么事。”
沈琳把车停到写字楼地下车库,和老那一起出了楼,走向地铁。早高峰,地铁外照例排着长长的队伍。这就是北京,它把简单的生活搞得非常复杂。明明停车场就在对面,不到二十米,你要开出三公里去掉头。明明地铁入口就在一百米处,你要排在被摆成“回”字形的铁栅栏里,在人龙后头一点点往前蹭。抵达事物的本质之前,总有重重叠叠的矫饰,你要无比的耐心。老那汇入人龙,沈琳站在铁栅栏外,跟着他一只脚一只脚往前挪。
快到入口时,老那叮嘱:“我去看看情况,很快就回来。你别太辛苦,有的事情可以留下来,等我回来一起做。”
沈琳看着丈夫,他永远失去了英俊倜傥的容貌和气质,变成了人海中最常见的小老头,沧桑,微微佝偻,一脸疲惫又忍耐。
她说:“我知道了。你去看看情况,钱要不回来就算了,不要跟人起冲突,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隔着铁栅栏,老那伸出手臂,把她的上身紧紧搂进怀里。只不过五个多小时的高铁路程,两人竟如生离死别般难分难舍。旁边走过许多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走进地铁口,脚步快到无心抬头看他们一眼。他们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对中年夫妻,千千万万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人。
老那松开沈琳,眼睛中已微有晶莹泪花,笑了笑,转身和更多的社畜们走进地铁口。黑洞洞的地铁口张着大嘴把他们一口吞下,渐渐消化。没人知道地铁那端将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自己,不过总要去试,只要心怀希望,结果总不会太差。沈琳转身,迎着灿烂的太阳,走向写字楼的停车场,把车开出来,汇入车水马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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